阿伦特:感到孤独?可能是专制政府的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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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下中国社会,权力虽不再以控制一切的面貌出现,却和资本共谋,支配人们的日常生活。如阿伦特在《人的境况》(Human Condition)一书中所写:
人类的活动方式分为劳动(Labor),工作(Work)和行动(Action)三个维度。人们通过劳作,满足生物性的需求。通过工作,来实现具体的目的。而行动,则是在公共领域,探讨价值相关的议题。
权力和资本以种种显性的限制,或隐性的引导,让人们局限于劳动和工作的维度,几乎不可能在公共领域,通过言谈等行动展开自己。于是,当劳动和工作让生活出了问题,人们往往倾向于更多的劳动和工作,期待在一个虚幻的未来状态,所有问题都得以解决。从东莞的打工者,到北上广的白领,区分他们的是消费能力,却不是行动能力。牛津大学人类学家项飙将这种状态描述为掉进了“工作洞”:洞里昏天黑地,但是,为了将来的幸福生活,吃几年苦吧!
原子化的孤立个体,无法在公共生活中,通过思考和言谈建立自己的生活。于是,权力和资本可以轻易的摆布我们。这是为什么阿伦特的思想在当下尤为重要:只有当人摆脱了孤独,投入公共领域之中,才能有效的思考,进而获得开创生活的力量。
“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应是简单、明晰而纯粹的。惟有如此,才不辜负这场相遇。”(Everything should be simple and clear and pure between us. Only then will we be worthy of having been allowed to meet.)1925 年 2 月,海德格尔在给阿伦特的一封信中这样写道。接下来的故事,却并不“简单、明晰而纯粹” —— 1933 年,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同一年,阿伦特开启了她的流亡生涯,海德格尔却成为纳粹一员,当选弗莱堡大学校长。时隔 17 年,阿伦特与海德格尔再次相见,她对他一如既往的忠诚,甚至在美国为出版他的著作四处奔波。
八卦就此打住,阿伦特与海德格尔在书信中频繁引用奥古斯丁的话。追溯至阿伦特的博士论文《爱与圣奥古斯丁》(Love and Saint Augustine),她通过解读奥古斯丁的爱的观念,以核心之一“邻人之爱”来作为“他人朝向我自身的意志”,这也就是“社会共同体中的人与人之间的粘着剂“。
阿伦特在对艾希曼(纳粹德国前高官,也是在清洗犹太人中执行“最终解决方案”的主要负责者,被犹太人称为“纳粹刽子手”)的研究中不断暗示,即”艾希曼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耽于习性的贪爱之罪并不是真正的对世界的爱。”挖掘奥古斯丁作品背后所蕴含的世间性关怀,与阿伦特在后期选择政治学理论研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初版于 1951 年的,阿伦特的第一部著作《极权主义的起源》由三部分组成:反犹主义,帝国主义,极权主义。从纳粹德国到共产俄国,二十世纪的极权政治实践是她的政治学反思对象:被瓦解为原子的孤立个人,意识形态语言代替思考,使极权主义成为可能。
“孤独既有个体性,也具政治性。” 奥利维亚·莱恩(Olivia Laing)在《孤独城市》中写道。汉娜·阿伦特在《极权主义的起源》中,检视了孤独这种独特的双重性:既是个人的煎熬,也是政治生活中不可回避的潮流。阿伦特将孤独描绘为“恐惧的基础”,它既是压迫型政治制度的主要武器,又是该制度的主要危害。在她那篇尖刻的论文《政治中的谎言》出版的二十年前,她写道:
在尚未演变为极权的专制制度下,恐惧也足以破坏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相应的,意识形态化的思考所带来的自我强迫,也毁坏了我们与事实的关系。当人们与同胞以及周围的现实失去联系时,这种预备阶段就完成了。因为一旦失去这些联接,人们就失去了体验和思考的能力。极权主义的理想奴役对象并不是那些深信不疑的纳粹分子,或是坚定的共产主义者。极权主义的理想对象,是那些分不清事实和虚构,真相和谬误的人。
阿伦特认为,正是通过孤立的操纵,专制政权得以长存。这种操纵最有效的实现方法,是区分“我们和他们”。她写道:
恐惧只能在那些被孤立开来的个体上建立完全的统治……因此,独裁政府的核心关切之一就是实现这种孤立。孤立可能就是恐惧的开端;孤立必定是恐惧最肥沃的土壤;孤立也总是恐惧导致的结果。这种孤立就是前极权主义。孤立已被建立的标志是无力感,因为力量总是来自共同行动的人们……而很明显,被孤立的人们是没有力量的。
尽管孤立和孤独不尽相同,阿伦特指出,对于独裁统治所造成的孤立,孤独既是种子,也是其危险的后果。
在孤立的状态中,人将世界当做人工制品,与其保持着联系;人类创造力的最根本形式是将自我的一部分融入世界,而只有在这种能力都被摧毁后,孤立才变得完全无法忍受…..孤立变为孤寂登场了。
……
孤立涉及到的还只是政治领域的生活,而孤独涉及到的就是人类生活的整体了。和所有暴政一样,极权政府的存在需要摧毁公共领域的生活,孤立人们以消除他们的政治能力。但是作为一种政体形式的极权统治不会满足于使人孤立,它还要进一步摧毁个人生活。极权统治的根基是孤独,是最极端绝望的人类体验:对世界的归属感的完全丧失。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归属感、社区和人与人之间联系的坚持,在面对压迫时能体现出了不起的胆量和反抗。我挚爱的爱尔兰诗人和哲学家乔治·奥多诺霍(John O’Donohue)的诗句写道:“人类生命那古老而永恒的价值——真理、团结、善良、正义、美和爱——表达的都是真正的归属。”
1975 年 12 月 4 日,阿伦特因心肌梗塞在纽约寓所去世,据说当时的她在打字机上写作《论精神生活》,而开篇便是歌德的《浮士德》:“大自然啊,站在你面前,独自一人,为了成为一个人,再大的努力也值得付出。”
本文只是阿伦特思想的匆匆一瞥,有兴趣的读者可参考下列文章:
作者简介:玛丽亚·波波瓦(保加利亚人:生于1984年7月28日)保加利亚作家、博客作者、文艺评论家,现居纽约市的布鲁克林。她因其独特的言论而走红。她在博客(BrainPickings.org)上的写作大多关注文化、书籍、哲学和互联网里里外外不拘一格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