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角杂志

镜中的我:意识理论演化史

思想

作者按:

大约七八岁的时候,不知是哪部科幻电影的触发,我开始思考起时空穿越的问题。我想象在某一个时空中,有两个自己同时存在,甚至面对面谈笑说话,这种感受让我觉得很奇妙,似乎自己可以借机遁出肉身,以一个未来版本的心智重新感触世界。

想象自己一个新的躯壳中,似乎中就能改变自己的认知,在这种想象之下,身边熟悉的事物会重新变得鲜活起来。这样说似乎有点抽象,不过另外一个经验说起来可能每个人都体验过。或者是被罚抄写,或者是要练字,你要重复写一个汉字几十次,甚至几百次,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这个字变得别扭起来,你产生了非常陌生、异常的观感:这个字怎么是这么个样子呢?那种感觉就是一种混合着陌生和熟悉的体验。

从类似这种体验出发,我还思考过很多问题,比如梦醒之后的我还是不是我,如果我被克隆或者复制了,那么那个两个我同在存在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等等。现在回头看这些问题,有不少都属于意识科学的范畴,有一些是偏科学,而有一些只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玄想。

虽然意识这个问题是如此重要,又与每个人息息相关,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在整个科学界中,它都是一个被无视的问题。要谈论这个问题,首先还是从避不开的笛卡尔二元论说起。

1. 笛卡尔二元论

笛卡尔二元论:存在物质的世界与精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截然分明,性质不同。前者是有广延(extended,拉丁原文为res extensa,通译为广延[1])的,而后者则是没有广延的(non extended,拉丁原文为res cogitans)。

笛卡尔的图景被人形象的称为“机器中的幽灵”。日常生活中这种“物质世界”、“精神世界”的二分法也已经约定俗成,看似符合直观。那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笛卡尔并没有回答这两者是怎么关联起来的,或者他给出一个上帝式的解释。笛卡尔还说物质和精神通过松果体来进行交互,但是给出一个断言式的器官并不等于已经解释了这两者的关系。稍做追问就会发现这种二分漏洞百出,在现代人看起来,等于没有解释。

2. 唯物主义

当我在主观视角和客观视角中进行切换的时候,我就会发现,从客观视角来看其他人,其他人有没有意识似乎无关紧要。毕竟和我打交道的人总要通过某种行为来让我获取某种信息,而这和任何动物或机器并无二致。特别是在当今计算机发达的情况下,一个智能机器人如果做得还不错(比如Google语音助手预订理发师),那么它和一个人没什么两样,我可以清晰地剖析出在这个智能行为中,有多少行代码,哪一行起着什么样的作用,以及那个惊为天人的“嗯哼”又是通过什么程序设计来实现的。更进一步,我也知道意识是强依存于物质而存在的。不同的大脑损伤,会导致不同的异常行为;而大脑一旦缺血超过一定时间进入脑死亡,此人的“意识”行为也随之消散。

归纳一下,笛卡尔认为,精神和物质是独立不同的两种存在方式。这也是一些灵魂说、神学宗教所共同秉持的观点。但是建国都不许成精了,生在红旗下的的我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从逻辑上来说,意识对脑的依存显得易见,脑为意识的前提。脑损则意识损,发达的脑如人类的意识水平,与不发达的大脑如猩猩的意识水平差异明显。没有独立的,脱离脑而存在的意识现象。这些充分且必要的论述都必然地指向,意识以物质为基础。

看起来,我踢倒了笛卡尔落后的二元论,走向了科学的唯物主义。然而既然在唯物主义的框架,我所拥有的只有物质,那么我脑海此刻翻腾的又是什么呢?是什么在午夜清唱,是什么在望月怀想,是什么在抚膺长叹,是什么在慷慨激昂?

3. 等同理论与属性二元论

等同理论或者属性二元论,也许是目前对意识科学有所了解的社群中最受认同的观点了,在等同理论中,大脑中的神经元的活动与意识的想象是同构的。两者没有先后顺序,也不存在谁决定谁这回事,这两者原本就是一回事。等同理论的实质是指意识是一个分布式控制系统的副现象,所谓分布式控制系统,典型的比如神经元、蚁群和蜂群。在这种分布式控制系统中,每个单元遵循简单的规则,但是当单元聚合在一起,却可以形成复杂的行为模式。比如蚁群可以结团避火渡水,而神经元更是可以呈现出复杂的行为。

归到意识问题中,意识与神经元活动的同构,即在意识这个问题上,神经元虽然只是一种物质实体,但是却具有两种属性,所以伴随着神经元的预测、推理、判断的同时,也产生了人类的主观体验。这两者是同时发生的,只是在宏观和微观,主观和客观两个不同的观察尺度上描述的同一件事情。

关于等同理论和属性二元论,经常被人拿出来说的一个例子是剑桥谬误,有个叫王二的人某次去剑桥大学参观,但是剑桥是没有围墙和牌子的,于是王二走到了图书馆看了看,嗯,这个是图书馆,不是剑桥。然后去了教学楼,嗯,这个是教学楼,也不是剑桥大学。于是这个王二走了一天也没有找到剑桥大学到底在哪儿。

所以认同等同理论的人会认为,意识问题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也没有什么难的,并不存在脱离了神经元研究的单独的意识学科,只是我们需要区分一大群神经元的模式和一个神经元的生化反应,正像复杂理论所断言的那样,简单行为的聚合所形成的整体的行为并不等于局部之和。意识是一个宏观现象,需要从神经元的聚合的宏观尺度上来把握。说它困难,无非是世界上有一群王二天天研究神经元,却不知道这些神经元的活动其实就是意识而已。

4. 等同理论?

不得不承认,等同理论有相当强的说服力,而且由于当前基于神经网络的人工智能的发展,人们也已经看到神经元的聚合确实能够实现各种精妙的算法、复杂的行为。沿着这个思路走下去,似乎天下太平,世界大同。

但是且问一个问题,这些神经网络有意识么

这个问题又把这么多论述打回解放前。毕竟,对于当前的人工智能来说,或者进一步讲,对蚁群和蜂群来说,说它有意识,似乎也太过牵强。这牵强一方面是来源于这些系统的复杂性与人类相比还过于逊色,更重要的是,对于进行机械运算的神经网络,它的整个过程与我理解的意识是不同的。

就像开头时那些年少时的玄想一样,我分明地体验到在我的意识中,有一个“我”的概念,在主动地写下这篇文章,并不断地在对“唯物主义”、“笛卡尔”等等概念进行符号操作和处理。用等同理论的视角来看,我的脑海中有一团网络结构,它现在变成了这个构型,接着又变成了那个构型,随着构型的改变,表示“唯物主义”这个概念的一个网络构型亮起,然后再熄灭。

在这个过程中,我的体验的作用何在

如果等同理论成立的话,那么即使我完全没有体验和意识,这一切仍然可以通过网络构型的不断变化来敲下这篇文章。说得再明白一点,假设我是一个没有体验和意识,头脑空空的僵尸,但是仍然能够进行神经元的操作,那么这一切其实没有什么不同。所以我的意识、我的体验在等同理论中,似乎根本没有存在的价值。

本着一个最基本的哲学信条,也就是奥卡姆剃刀原理,我认为如果完全接受等同理论的话,那么就必须回答一个问题,“意识的作用是什么”。如果无法回答这个问题,那么等同理论也就没有对意识问题做出回答,它的实质是表示“意识不存在”。

5. 意识的作用是什么?

对意识的作用的唯一相对可信服的回答,可能来自丹尼特(Dennett)。丹尼特表示意识是一种自我表征。也就说,神经网络在进行符号运算,需要有一个东西能够表征神经网络本身,这个表征就是意识。意识中保存了关于这个神经网络(及所属的这个男人)的符号,并在这个符号与外部的其他符号(如一个苹果)进行运算时(饿了, 需要吃),能够对自己进行表示。在这个观点中,出现了有趣的自咬合结构:一个神经网络表征了表示自己的符号,同时能够对这个符号进行操作。就像一条蛇咬往自己的尾巴,像一个人拎着头发把自己揪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自指。它的要点在于一个东西有着双重的含义,用计算机的语言来说,它需要同时是操作符与操作数。操作符也就是运算方,那个动作的发起者(神经网络),而操作数是被计算方,那个动作的承受者,(表示)神经网络(自身的符号)。所以当我在想,我快饿成狗了,我要去吃掉那个苹果时,就是神经网络对表示神经网络的符号“我”和表示苹果的符号“苹果”进行运算,得出结论。在这个过程中, 对自己的表征是必须的。这也就是大名鼎鼎的侯世达在著名的GEB中提出“智能(或者意识)的本质是自指”这种观点的逻辑所在。

6. 结束了么?

很遗憾,并没有,因为这种讨论依然没有解决我们的问题,即使神经网络可以表征自己,可以进行符号运算。那么在这个运算中, 我们的那种体验是怎么回事?

丹尼特对于这个问题的看法是,体验没有存在的必要性。不仅丹尼特,还有大卫·查默斯(David chalmers,侯世达的学生),研究意识的伉俪丘奇兰德(Churchland)夫妇,都持这种观点。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很长。

7. 最后一个难题

在这些论述中,读者也许会看到,我不断地在检视完某种理论后,回到我自己的主观视角,并用自己的主观体验来校验该理论。这并不是我耍小聪明或者撒泼无赖:对于意识的确定性, 每个人都只有回到主观视角,通过一种“主体间性”类似的由已及人外推来理解这一问题。

所以最后,让我用这种“主体间性”来试着表达一下什么是意识。

意识是我当下的那些感觉和知觉, 像那个笛卡尔剧场中的聚光灯聚到的那些事物,意识是那种体验。托马斯-内格尔写过一篇著名的探讨意识的文章《作为蝙蝠是一种什么体验》, 让我来摘抄一段:

但是,不管形式如何变化,一个有机体只要具有有意识的经验,这个事实就意味着,从根本上说,存在某种作为那个有机体是什么样的经验。它也许还蕴含着这个经验的形式;甚至也许(虽然我抱有怀疑)还蕴含着该有机体的行为。不过从根本上说,当且仅当一个有机体具有作为那个有机体是什么样(对于那个有机体来说是什么样)的经验时,它才具有有意识的心理状态。

我们可以把这叫做经验的主观性。对心理的还原分析都不可能控制它,因为它们在逻辑上全都与它的不存在相容。不能用任何证明机能状态或现象状态的方法来分析它,因为这些可以归之于机器人或自动机,它们可以像人一样行动,却不可能具有经验,也许实际上不可能有这样的机器人。也许任何复杂到能像人一样行动的东西都会有经验。但,即使真是如此,这个事实也不能仅仅通过对经验的概念分析来发现。出于同样的理由,不能用涉及独特的人的行为的经验因果作用来分析它。

在1994年意识研究的Tucson会议报告中,与会者提出了一个定义,也就是所谓的难题。

这个难题是指,为什么认知过程、思维能力需要伴随着体验,主观体验是如何产生的,它又有什么作用

这也许是最后一个难题了。

而遗憾的是,我们对于这个难题的答案的可能形式,都还是一头雾水。

后记:

对于难题的回应分化出许多流派,而且对于体验也有很多争论。最有名也许是最有意思的一个思维实验是这样的。

有个姑娘叫小丽,小丽是个研究色觉神经元的脑科学专家。她天资聪颖,在本专业已达化境。可是遗憾的是,小丽生下来就住在一个只有黑白两色的房间里。

直到二十八岁那年,有个叫小明的研究人工神经网络的年轻人把小丽带出这间只有黑白两色的屋子。

小明摘了一朵黄色的月季花送给小丽,并单膝跪地向小丽告白:

“这朵鲜红的月季代表我那颗火热的心,嫁给我吧小丽!”

你觉得小丽会怎么回答呢?

参考文献

[1] 斯通普夫著, <西方哲学史 edtion 8> 213

[2] 托马斯-内格尔<作一只蝙蝠是怎样的体验>

[3] 侯世达<哥德尔 巴赫 艾舍尔 集异壁之大成>

[4] 丹尼尔-博尔<贪婪的大脑>

[5] Susan Blackmore <人的意识>